葛干孙在医史上没有列入重要医人,但如果要谈明清以后的江南医学,尤其吴门医派,就不能避开葛干孙不谈。我对于葛氏的兴趣,起初仅仅是因读到几则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引起的。这个传奇故事,讲的是他的医术,大概记载在黄暐的《篷窗类记》。故事说,一人常腹疼,请葛干孙治疗,葛干孙诊视了病人后,对他家里人讲,病人腹中有一只肉龟,须等病人熟睡,我用针针之,不要让病人知道,病人知道了,龟就会藏起来。于是病人家属骗病人喝下了大量的酒,酒后病人昏昏睡去,家人速报葛干孙,葛以针急刺病人腹,病人睡寐中惊醒,又喝下一碗泻药,一会儿有一物排下,果然像一只龟,头上还有小孔,正是针刺中的地方。又说,葛家邻居女人,要生孩子,气逆难产,请葛乾孙来,葛一见,用手击案,厉声大喝,女人猝然一惊之下,顺利产下一男孩。其实类似的奇闻在别的名医那儿也不少见,它的可靠性亦在疑信之间。然而名医如同名将,假如在他身上没有传奇,那么他的“名”就要逊色得多。我们对于名医,大半是要靠从奇闻轶事那儿得到些趣味的。
言归正传。《明史·葛乾孙传》里,关于葛乾孙是这样记叙的:
乾孙,体貌魁硕,好击刺战阵法,后折节读书,兼通阴阳历律星命之术,屡试不遇,乃传父业,然不肯为人治疾,或施之,辄著奇效,名与金华朱丹溪埒。
看来葛乾孙的志向并不想做医人,他的性格是要仗剑天下,做一个英雄人物,而他的青年时代,正逢元王朝衰败,天下即将大变,是个适合产生英雄的时代。只是后来见到“中原豪杰方兴”,英雄只怕轮不上他做了,所以葛乾孙才有“折节读书”的转变。但终于走不通入仕这条路,这才不得已继承父业做了医人。尽管如此,以葛乾孙的脾气,他是不愿做一个职业医人的,否则怎么会不肯为人治病呢?后人评论葛乾孙,说他是医中之侠,除了指他青年时代的侠义经历外,大概也指他为医后总是一味随着自己的性子行事,高兴起来就妙手回春,不高兴就跑得远远的喝他的酒。有人尊敬地称葛乾孙为国初名医,但这样的人物,即使当得上“名医”两个字,也不见得就能让他为医术倾尽一生精力,至少葛乾孙不曾像那些名医们一样热衷著述,纷纷立说。有一本叫《十药神书》的医书,以专科治疗肺病为后世医家看重,据说是葛乾孙所著,但考证下来还是他人假托。不过这样也好,著者自有建树,不必借用葛乾孙的名头,而葛乾孙又何须这一份虚名。
唐、宋至金、元,名医大多出在北方,原因一时不能详尽,大概北方医学从先秦后一直都比较发达,基础比较深厚,加上民风崇医,一时多出几个名医也是可以理解的。医学在南方兴盛,要到元末明初,前后几十年时间里,出现了一批颇负盛名的医人,其影响似乎已经能够与金、元时期北方的刘守真、张从正、李东垣几位大家相抗衡,事实上自打这儿开始,医学的重镇也就由北南移了。这批名声卓著的医人,主要集中在江浙两地,日后便逐渐形成了江南两大地域医学流派——浙东医派和吴中医派。而考明、清吴中医学的开启和发展过程,葛乾孙自然不可忽略,这一点甚至连葛乾孙自己也不一定清楚。史书上讲,从南宋起,“吴中以儒通医者,世称葛氏”,到了葛乾孙的父亲葛应雷,弃儒专攻医学,在浙江做医官,当时有一位浙江提刑判官李某,原是中州一带的名医,偶邀葛应雷会诊,谈起医学见识,对他的才能大为骇叹,于是把北方刘守真和张洁古的医术授给了他,从此“江南有二家学”。南北医学是否长期如此隔断不通且不要管它,我们似乎可以推想,是葛乾孙承接了葛应雷的事业后,北方“二家学”在江南的移植恐怕才真正得到完成,想来这也是葛乾孙的名声要比他父亲大的原因吧。
由于缺少足够的师承源流上的材料,我们很难说明葛乾孙到底在什么方面、多大程度上对促成吴中医派作出贡献,但他对吴中医人的影响肯定是存在的。这个影响也许不单单在医学思想和医学理论方面,即不单单在他如何把北方医学融入南方医学,从而开创出什么新的医学流派,而在于他作为明、清以来江南第一医人,对吴中医学群体的出现所起的开端性作用。据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85年编辑的一本《吴中名医录》统计,明、清两代,吴中名医多到八百余人,出色的有薛立斋、李士材、吴又可、缪希雍、张路玉、叶天士、薛生白、喻嘉言、徐灵胎等人,其中叶天士、徐灵胎又属医学国手式的人物。吴中医事集数百年的盛况,我想走在前列的葛乾孙不会不与有荣焉。要说影响,那么葛乾孙对吴中医人的影响恐怕还在于他医术上的奇异风格。前面讲到的“拍案惊奇”式的治疗方法,在葛乾孙的医人生涯中不止一次,近人评价说“颇多与近世心理疗法相合”,就是对葛氏医术的一种现代解释。《明史·葛乾孙传》中,又记他独出心机、出奇制胜的病案一条:
富家女病四肢瘘痹,目瞪不能食,众医治罔效。乾孙命悉去房中香奁流苏之属,掘地坎置女其中,久之女手足动,能出声,投药一丸,明日女至坎中出矣。盖此女嗜香,脾为香气所蚀,故得斯症。其疗病奇中如此。
大体说来,北方医学循规蹈矩,重视“理”的衣钵相传,而葛乾孙以后吴中医群代表的江南医学,却显得通脱和自由,它更注重个人的创造性作用,医术上走奇诡一路,虽然医理没有什么不同,然而却体现了江南医人在医学上务新求变的能力。比如徐灵胎就曾经参考仿用葛乾孙的“埋坎法”治愈了一个先天无肌肤的新生儿。
前人曾说,江南士人好行小慧,这是指他们过于聪明,好弄智术。从葛乾孙到叶天士,江南医学之士在医之一道上似乎正是以智术争胜杏林的,这也是吴中医学的特色。何况“医者意也”,医人能否善于取“意”为医,这“智术”二字,对他们来说恰恰必不能少。又要说到叶天士用秋梧桐叶入药的故事,那一枝带着肃杀秋意的梧桐叶,仿佛一柄青霜直入腠理,生死立判,驱死回生,究竟是意耶?智耶?